外頭的雨下的密密麻麻，打在屋檐上，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。定遠侯府方才的喧鬧慌亂隨着侯爺的命令隱入夜色里，只有侯爺和夫人的房間透着微弱的光，在一團悲傷中奮力燃燒。

「我以前…看那些話本里寫生…生離死別的時候，她們的丈夫都哭得撕心裂肺，為啥…你這麼安靜呢。」梁小寶躺在床上，斷斷續續地說著。她的聲音逐漸虛下去，但嘴角還是慢慢地滲出了一絲微弱的笑意。

邊關月的眼裡映着她一點一點溜掉的生命，就像房間里的蠟燭，越來越短，馬上就要消失不見。

「 你不想見我流淚，要是我都哭了，那你估計得更難受。」他說話之前收住了喉嚨中的哽咽，依舊像平時一樣擺出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，只要不看他眼睛裏不斷流出的悲傷，沒人會知道他握着她的手一直在抖。

「唉，」梁小寶又重重呼出一口氣，她的生命也彷彿隨之又散開了些，「我還有好…好多話想同你說，但好像…有點來不及了……你一定要把開心照顧好，當然……還有你自己。我當然放心得下你，但我放心不下……沒有……我的你。你懂我的意思嗎。」

邊關月抽了口氣，又收了收淚水，重重點點頭，「嗯。」

「至於其他的，你……另不另找，找誰，只要她對我們開……開心好，我都覺得無所謂，但你不能讓她被別人說是沒娘的孩子，你知道嗎。」

「那你……留下來好不好啊。你在了，沒人會說她，咱們一家人，在一塊兒，好好兒的。」

梁小寶的眼睛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，逐漸含不住邊關月的面容。她很想很想再一次看清他，但好像已經沒有沒機會了。在眼前的一切消失的時候，她沒看見什麼走馬燈一樣的景象，只是覺得，當時只道是尋常。

床前的蠟燭燃到了盡頭，在明明滅滅下最後完全陷於黑暗。

邊關月被黑暗完全籠罩，只有他握着的那隻手是溫熱的，但可惜馬上也將歸於冰冷。仙族人一直都被告誡不能和凡人動真情，因為人族的一生只會是他們的一瞬，一瞬歡喜，一瞬心碎，交織在一起成為他們生命中一段難以忘懷卻又無可奈何的遺憾。

等到溫熱完全消失，冰涼取而代之的時候，沉默的房間開始出現第一聲抽泣，然後是兩聲、三聲，最後變為號啕大哭，再一會兒就轉為悶住的哭泣。梁小寶身上的被子被眼淚浸濕，邊關月的喊聲混在哭泣中，「我其實可以救你，但你從一開始就不該遇見我的。」

第二天，定遠侯夫人身亡的消息傳出來，定遠侯也請辭，帶着五歲的女兒回到了邊疆。

又是百年過去。

天上不過數月，邊關月在人間飄蕩百年，又送走了他最後的牽掛，重返仙界。邊關之月已下，只剩一個宋驚月回到了他原來的位置。

「眾神只當是您在外遊歷三月未歸，而一切事宜也確實處理妥當，所以陛下不用擔心。」宋驚月剛回到天憫殿時，侍衛澤武就迎上來跟他講着情況。雖然宋驚月停政數月在人間待上百年，但走的那天他就已經對外公布修行數月，至於去哪修行、如何修行，沒人能管。況且天上一天地上一年，這樣算下來不過三月。只不過仙界三月沒有一個名義上的主心骨，依舊會有怨言產生。

仙界每千年升一次上仙，萬年一次上神。期間考察無數，層層篩選，但最後必須歷劫飛升成功才能位列仙班。一般來說，只要吃到了該吃的苦，走過該歷的劫，都能飛升成功，但如果歷劫過程被人為干預，減輕劫數，歷劫就很有可能失敗，干預歷劫的人也會受到相應懲罰。為了確保歷劫的公平與準確，每一屆的歷劫過程都會被精簡地記錄在冊，並且交由上神們過目查閱。

十一卷命劫錦書在桌上排着隊等着檢驗，送名冊的仙侍一走，宋驚月就癱在了椅子上。於他而言，百年已過，梁小寶的離開被宋驚月有意無意磨平，不痛不癢地被存在他的心上，光是賴着回憶他也能走過屬於邊關月的一生。但是失去女兒的不僅僅是邊關月，還有一直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困住的宋驚月。人間對仙界來說，就像是一個戲台，神仙可以們可以成為其中的角色，也可以把自己放進去。若只是成為角色，就像歷劫時被封印記憶走一遭那樣，不用面對時間差距的巨大遺憾；但若是把自己添入其中，到最後只會被傷的體無完膚。凡人輪迴，記憶也被一遍遍擦除，新的戲本不斷上演，但神仙卻是要看着自己一點點失去。或者說，從擁有的那一刻開始，就是一個奔向生離死別的過程，而且由於命數不得妄改，眼睜睜的看着遺憾洶湧而來幾乎是件註定的事。

宋驚月不是沒想過帶着女兒回仙界，半仙血統在仙界並不少見，況且他的身份在這兒，開心也不會受到什麼歧視。但作為一個留下來的人，他知道站在高處將所有前因後果知曉清楚是件痛苦且無奈的事。當個凡人，沉醉塵世，也未必不是好事。況且在仙界沒有回憶，而宋驚月作為邊關月堅持下去的理由，大概也只有回憶和託付了。

「陛下，明天就**見此次歷劫成功的仙子了。」澤武旁敲側擊地催促。

「你先下去吧，過會兒我會審閱的。」宋驚月撐了撐椅子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，抬抬手示意澤武退下。

一陣煙的事，整個寢殿只剩他了。

神燭由忘川中蛟龍龍脂煉製，長明不滅，到了夜晚都是用青玉罩暫時遮住光明，一般情況下火焰也穩定明亮，凡間蠟燭完全不能與之相比。但宋驚月看着一團團光立在眼前時，總能想起那夜明滅的燭光。

又過了一會兒，宋驚月伸手一揮，桌上就出現了一張信紙。他提筆寫下，吾妻小寶。

這是第四萬封了。

晨光快爬上來時，宋驚月手一揮，寫滿字的信紙消失不見，十一卷錦書被鋪開來。

申負音，青鸞族長女，愧於毒害摯友自刎而亡。

青鴿，青鸞族養子，為救胞弟而亡於生父劍下。

宋銜月，二殿下，目睹胞兄為救自己死於劍下後殺死養父報仇，最終死於宮變。

……

宋驚月一卷一卷往下讀，發現這一輪歷劫還挺有意思，不僅親弟弟在其中，而且好像每一個人之間都有牽扯，不似之前歷劫都是各自獨立，互不干擾。

到了最後一卷，宋驚月霎時間愣住了。

許醉塵，赤鸞族長女，被摯友背叛毒發身亡。

一句話，沒頭沒尾，寫下這個叫許醉塵的小仙的結局，但他總覺得好熟悉。而且把之前所有歷劫結局連接起來看就和他在凡間所歷不差分毫。

駱沐海、雒茗、沈鄰江、傅語菡……他們每一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