枕上， 沙啞着嗓子問道： 「皇太后和妃嬪、 阿哥、 格格們都好？ 」

見胤礽沒有開口的意思， 胤祉忙答道： 「皇、 皇祖母和妃母、 母們天天為、 為您祈福 呢。 」

玄燁喝了一口葯湯， 抬眼望向胤礽： 「明知道你三弟有口吃的毛病， 做哥哥的也不幫襯着點兒？ 」

「咳咳。」 胤礽假裝咳嗽了兩聲， 低聲道： 「汗阿瑪恕罪， 孩兒嗓子不大舒服。 」

「罷了罷了。」 玄燁也不想追究胤礽是真不舒服還是裝的， 只望着几案上堆積的密奏匣 子， 從袖口掏出一串小巧玲瓏的鑰匙遞給胤祉： 「老三， 揀最上頭的幾匣打開。 」

胤祉應聲捧過鑰匙， 挑了兩匣依次打開， 取出匣內密折奉上。 玄燁此時還發著低燒， 自然一個字也看不下去， 閉目道： 「念。 」

「臣蘇、 蘇州織造曹寅謹、 謹奏， 恭請聖安……」

玄燁聞言打斷： 「不必全念， 只說上頭有什麼新聞沒有。 」

胤祉迅速瀏覽一遍， 清了清嗓子道： 「蘇、 蘇州士人好、 好崑腔， 近日常有、 有演《長生殿》 折子戲者……」

「換下一本！」 玄燁忽然打斷， 睜開眼睛時， 眸子里透出兩道火光。 胤祉不敢怠慢， 趕緊換了另一本， 速覽了一遍， 臉色刷白， 顫抖的嘴唇再出不來一個 字。

玄燁見狀， 語氣越發嚴厲： 「怎麼不念了？ 」

胤祉還未來得及開口， 忽見索額圖踉踉蹌蹌奔進帷幄， 聲淚俱下道： 「皇上， 大國舅爺 他……為國捐軀了！ 」

一時間， 玄燁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彷彿都湧上了頭頂 —— 他的大舅舅， 一等公佟國綱已 經不在了。 這是他自康熙二十六年孝庄文皇后去世以來， 失去的第三位至親。 但他意識到 自己必須克制， 繼續望向胤祉： 「愣着幹什麼？念！ 」

胤祉忽然腿軟， 雙膝跪地： 「兒、 兒臣不、 不敢！ 」

「胤礽， 你念！」 玄燁看不得胤祉這副軟弱模樣， 把目光投向胤礽： 「嗓子啞了也給朕念！ 」

胤礽雖不情願， 卻也沒奈何， 只得接過那密奏匆匆瀏覽一遍， 竟笑起來： 「 回汗阿瑪， 三弟選的另一本是高士奇的， 裡頭說杭州也時興《長生殿》， 還流行一句民謠， 叫 『 可憐一 曲 《長生殿》， 斷送功名到白頭 』 。 老三不敢念， 八成是怕您像方才那樣生氣。 」

「所以你就敢念， 還敢笑？ 」 康熙強撐着起身， 一把奪過胤礽手裡的密奏， 苦笑道： 「朕的皇后沒了， 一幫文人聚在一起看什麼李隆基、 楊玉環的故事， 是何居心！ 即使這樣……朕也只是打發那該死的洪昇離開國子監回原籍， 現在他們還可憐那廝 『 斷送功名到白頭』 ……功名算什麼， 有朕的皇后， 朕嫡親大舅的性命重要嗎？」

胤礽這才收斂笑容， 嘴角仍微微上揚： 「汗阿瑪息怒！ 大不了您下道旨意， 把那洪昇押 解進京問罪便是了。 」

「啪嗒」 一聲， 胤礽只覺得自己額頭一陣劇痛， 旋即起了一塊淤青。

「你還有臉說別人！」玄燁趴在床沿， 大口喘着粗氣， 像一隻受傷的困獸一般低吼： 「朕的大舅舅也是你的血親， 你竟笑得出來！ 你……你不是嗓子不舒服么？滾回去養好你 的臭毛病罷！ 」

「風塵僕僕來看您， 好言好語勸您， 怎麼反倒有錯了！」見叔姥爺索額圖來扶自己， 胤礽一肚子委屈隨着眼淚噴涌而出， 向索額圖哭道： 「叔姥爺可以為兒臣作證， 兒臣方才沒有笑！ 」

索額圖卻不着急向康熙解釋， 只拍了拍胤礽的肩膀低聲道： 「太子爺別激動， 萬歲爺正 病着， 又遇上大國舅爺的事兒， 心情鬱悶在所難免， 您和三阿哥來一趟， 心意便算到了， 現在萬歲爺既然要您二位回去， 二位遵旨便是了。 」

胤礽貼着索額圖的耳朵， 心有餘悸： 「汗阿瑪這樣， 我……我真沒事兒？」

索額圖搖搖頭， 又向玄燁打了個鞦韆兒： 「奴才送二位爺出去， 萬歲爺您節哀， 好生休養才是。 」

見太監們已服侍玄燁重新睡下， 胤礽、 胤祉這才覺得如釋重負， 跟着索額圖輕手輕腳離開。

親耳從青鸞的轉述中得知佟國綱的死訊， 聽聞玄燁動怒趕走兩位阿哥， 再次陷入昏睡， 玉幻的淚水如斷線珠子一般， 青鸞靠在她的眼角啜飲甘露。

現在， 玉幻終於明白玄燁的「劫數」和「心病」究竟是什麼了。

「姑姑， 讓孩兒下凡去罷！ 」 這已經是玉幻第三次跪在廣寒宮門口求見嫦娥仙子了。

自從知道佟國綱的死訊， 嫦娥仙子便在自己的居所內閉門不出， 任玉幻和青鸞怎樣哀求都不肯見。

正當額頭上磕出淤青的玉幻再次失望起身時， 忽然聽聞有一男子反覆念道： 「 秋谷才華迥絕儔， 少年科第盡風流。 可憐一曲《長生殿》， 斷送功名到白頭。 」

聲音由遠及近， 想起玄燁讀過的密奏中似乎有最後兩句， 玉幻循聲而去， 終於在蟾 宮不遠處的桂樹下發現了音源 —— 一個身着白色圓領袍， 頭頂烏紗帽的男子正醉卧樹旁， 暢飲一壇黃酒。

玉幻覺得此人應當是洪昇， 卻不敢確認， 只得禮貌問道： 「 請問先生是 ……」

「 原只在戲本里寫過仙子， 想不到今朝竟親眼得見了！ 」 洪昇見了穿着蓬鬆仙衣的 玉幻， 忽然一個激靈跳起來： 「 你是嫦娥？還是蓬萊仙子楊玉環？ ！ 」

「 蓬萊仙子佟玉幻見過謫仙人。 」 玉幻憑直覺感到， 她遇到了能幫自己的人， 此刻 她必須抓住時機： 「 我聽聞皇上對您的作品頗有微詞， 是因為孝懿皇后 …… 也就是我的緣故。 」

洪昇上下打量眼前人， 他雖未見過孝懿皇后， 卻也知道傳說中的楊玉環身材豐腴， 眼前這位身材纖細的女子顯然不夠 「 環肥 」 。 女子既然說自己前世是孝懿皇后， 洪昇決 定暫且相信， 向玉幻作揖： 「 見過仙子， 方才多有唐突， 敬請見諒。 」

「 不瞞您說， 先生的劇本， 我很早便讀過了， 是庄親王府傳出來的抄本。 皇上曾說 要演給我看， 只可惜 ……」 回憶往事， 玉幻有些哽咽： 「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看您的劇， 我便於去歲流產亡故， 後得道升仙至此。 」

「 想不到仙子竟是在下的知音！ 」 洪昇一向渴望被人賞識， 聽玉幻這樣說， 他自然 欣喜： 「 只是不知原來的蓬萊仙子楊玉環 ……」

「 我現在擁有的就是孝懿皇后的前世記憶， 要守護的人則是當今天子康熙皇帝。 」 玉幻垂淚道： 「 如今國舅陣亡， 萬歲思親過甚， 以致病篤， 昏睡不醒。 先生既雲 『 看臣 忠子孝， 總由情至 』 ， 何不大展幻術， 引我與萬歲入《長生殿傳奇》幻境經歷一番， 如此或可以戲動情， 使萬歲因情開悟， 斬斷心魔。 」

洪昇聞此肺腑之言， 已有些動容。 見洪昇還未應允， 玉幻又道： 「 倘若事成， 必保《長生殿傳奇》刊印傳世， 不知先生意下如何？ 」

「 刊印傳世 」 四個字， 使洪昇兩眼放光： 「 仙子此話當真？ ！ 」 玉幻頷首笑道： 「 仙家不打誑語， 您請放心。 」

望着眼前幻化而出的筆墨紙硯，洪昇已經手癢無比，躍躍欲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