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如夢蘇州二十年》[如夢蘇州二十年] - 如夢蘇州二十年第2章 2002在線免費閱讀

東北邊陲小城鶴崗,整個冬天大量燃燒煤炭的緣故,如果再接連幾日低氣壓,灰色空氣瀰漫的山城區,長鏡頭下必有一種憂鬱頹廢的特質。若是取俯瞰視角,一定跟電影《霍比特人》史矛革剛剛襲擊過的長湖鎮一樣。人在外面跑一趟回來,洗了滿鼻滿嘴泥煤味,在暖氣房裡,整一小口高粱酒,竟能整出格蘭威特的味兒。因為極寒,高緯度的冬天常被藝術家賦予一種冷酷與堅硬的美,與之相對的,他們想當然地以為,此地的民風恰如其分地粗糲與堅硬。實則不然,他們的內心與彪悍的外形相去甚遠,更多地是奸詐狡猾與虛張聲勢。舉世界範圍來看,高緯度極寒地區盛產哲學家和獨裁者。我當然是討厭地域人種學的,一切都是自然法則嘛,適者生存,讓藝術家和學者在黑龍江邊陲生活兩年試試看?相對的,一切都是因空間和時間而異,進化的優勝劣汰而已。

聚集的人群緩和了肅殺與凄涼,但是諸如破冰取水滴水成冰,土地不再提供食物,取暖避寒的大量體力勞動,以及諸如此類的生存的不便,使得聚集的人群處處烏煙瘴氣,每一個聚點都像是火藥桶,而隨時隨地可見的可燃物,只需要一點摩擦和火星子即可。與冬天銜接的春天自然就變得分外敏感,冬天凍結在街道當中的尿液和各種泔水味道隨風散發,刺鼻難聞,到處是腥臊和衝動。充滿期待的春天必然飽含嘲諷——大自然的魔法有意將人類隱藏的習性昭然若揭,不急不緩地使其原形畢露。泥濘的街道、融化的雪水和垃圾的混合物肆意橫行,像極了某種傷口處的膿水。破敗的廠房圍牆連着吱嘎作響隨風飄搖的鐵門,如同拿掉假牙的糟老頭子對着你訕笑,依然光禿禿的樹枝在雪的大規模撤退後突兀地呆立原地。與冬天的凝重不同,春天倒是像剛剛釋放的苦役犯,神采似乎鮮活了許多,然而只是時辰到了而已,身體被逐出監獄,惡意和苦恨還在靈魂深處,甚至於說因為陽光的原因,原本被凍結的東西融化,面目顯得可疑,醜陋得更加不堪,不堪得更為醜陋。遙遠的北方就是這樣一種矛盾存在:在一年四季里,有那麼幾個月漫長的遮蔽期,植物和弱小的生命大量死亡或者休眠,冰凍讓一切流體凝固,自然之神派大雪來渲染這一哀悼的氛圍,廣袤的空間於是變得潔白一體,空無一物。想像一下:戛然而止的一切,周遭世界齊刷刷地落下白色帷幕,鎂光燈耀眼,美得令人心顫,美得令人膽寒。置身其間的人,便如同身處最無限的靈柩之內,坐卧不安,活着如同死去。那麼,春天在這裡的象徵意義變得大於實際,汪峰曾在歌詞中寫道: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,請把我埋在春天裏……」,極端嚴酷的心境下才會生出迫切的希望。春天,用東北話說「埋里埋汰」但是真實,但因為潔白幕布的長期遮蔽,所以極具反差感。春天,是各種精神病的爆發期,是各類刑事案件的高發期。

看來,一年中能稱得上美的時節所剩不多了,秋天?是的,美開始於九月,城裡人類聚集的味道漸漸散去,自然的魔法又用了一個夏天才能夠緩和他們的骯髒。十一月,萬物肅殺起來,第一場雪定是令人心醉久久,白得仿若平行世界的暗物質,揮揮洒洒,彷彿是無數等待輪迴的精靈。我常和媳婦站在白茫茫的漫天大雪裡,我說我能聽見雪shasha的響聲,她笑我是傻子。我說我給你換個QQ名叫莎莎吧,她說你平捲舌分不清楚的,雪說話的聲音是颯颯不是莎莎。

有時候我會一個人往郊外走,那裡的狂風和雪瀰漫的更猛烈,山無棱天地合。我最喜歡西爾萬.泰松《在西伯利亞的森林中》對冰天雪地的描述,「廣袤的曠野、慘白的色調、裹屍布一般的冰雪、狂風充斥着天空與地面間的一切縫隙……」我一定曾經屬於一個那麼殘酷肅殺的異質世界,因為太過於孤單,此世才對這個爛糟糟的人生充滿感激,我從小就有種虧欠感,好像欠所有人的,對所有人都有種親切感,但這又令我厭煩,我經常沒來由的想要逃離

……

我想回家了,那是一個更久遠的記憶,我記不太清,那時年紀太小,周圍都是白色,偶爾有幾個稍微突出背景色的移動的色塊,像打了馬賽克,大概是穿喪服的親戚,那裡的土地更僵硬,雪層更厚,時常漫過木屋,十里不見人煙…好像是大興安嶺,好像是爸爸媽媽死了,還有八歲的姐姐…

每當這時候,莎莎就拉着我往郊外跑,去看雪……直到有一次她滑倒了,大病了一場,從那以後,我以為我就忘了童年的傷痛,也不再說那樣要一個人去流浪之類的傻話。

乍暖還寒的五月,太陽在春寒料峭中時常變換帽子戲法。

二十三日,我打開電腦,每天在高中同學論壇留言,不約而同地,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都把它寫進了list,而且是最重要的那項。今天麗塔留言說:「七月,我可能要到哈爾濱出差,順便去諮詢哈工大讀研的手續」,哈爾濱同學回復道「哈市接招,務必抓住麗塔喝酒,歡迎周邊同學助攻!」,我留言:「鶴崗方面守株待兔,你們有空來我這裡玩吧,招待標準同哈!」發送、斷貓、關機、出門。正午時分竟有些燥熱,可一想我阿昭是誰?我可是周一在家吃午飯的人,我可是從家裡睡過午覺出來上班的人,這樣的阿Q主義,可把我美壞了。於是腳步飄逸,年紀輕輕的,竟然有點享受生活的意思:錢雖然不多,奈何咱們事也不多啊,最重要的是單位離家近,走路十分鐘的事。而且工作輕鬆,還不用打卡。直屬領導極其佛系,每天脖子上掛着一條毛巾——不是要洗澡去就是游泳剛回來,他常去的那個會所叫「阿波羅」,是乙方老闆開的。偶爾心血來潮,把我和小孫喊過去開個桑拿小會,主題無非就是:「你們倆沒事多去工地走走,別老呆在辦公室,有工程變更需要簽字再來找我…」之類的云云,言外之意似乎就是說「你倆在身邊看着我幹嘛呢?各玩各的去的唄…」,這層意思不好說破,我是領受着並不亦樂乎,小孫有些呆板,每天像模像樣地拿着放大鏡在辦公室看幾個小時圖紙,再去工地轉幾個小時,一雙眼睛越來越小,鞋子也磨破了好幾雙。

我每天在辦公室待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小時,典型的「朝九(一小時)晚五(一小時)」,在工地也不絕會超過一小時,把爬樓當做鍛煉,有時候興緻來了,雙手搭在預製板上做二十個引體向上。不過有一次差點從十樓掉下去,再也不敢玩了:建樓的時候很多樓梯天井都沒有護欄,一個工人冒冒失失地扛着竹竿跑上來,一頭懟上我後腰。就這樣我又報了個工傷,休了半個月。那半個月竟然有點懷念單位門口的銅牌匾:「鶴崗市第一建設集團」,九個大字繞着一顆五角星閃閃發亮。那五角星彷彿有一種魔力,讓我總能保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,無論在我的高中同學群,還是大學同學群,無論他們談論得多麼天花亂墜,我都無動於衷。哪怕他們有意無意中透露出,他們工資是我的幾倍我都毫不動心。

對,你猜的沒錯,我在國企上班,單位一把手是我老丈人的好發小兒,我們辦公室叫「土建工程部」,主任四十來歲,只知道我這個大學剛畢業的小夥子來歷不簡單,常旁敲側擊地提一些市裡大人物的人名,試探我的反應。這時我都不說話,給他泡茶去或者倒酒(在飯局時)。小孫其實比我大七八歲,在部隊幹了十多年,據說是讀了軍校後沒混到留部隊的級別,算是強行安排到我們部門,一腔熱血,總想干點事業,也總是好奇為什麼我給主任泡茶那麼的隨意。他進部門比我早,總覺得端茶倒水跑腿傳話的活應該我干,但是在需要我的時候每每找不到我人。

一次趁着喝酒時,我悄悄跟小孫說,「孫哥,主任其實喜歡你,以後呢,我多往工地跑跑…聽說主任要提副總了,那個,你要好好表現哦!」小孫呵呵一樂,從此鞍前馬後服侍着,屁顛顛地,倒是忙得不亦樂乎。大概是同一次飯局,我打車送主任回家,臨下車前主任塞給我一疊門票,像過去手撕的公交車票一樣,粉色的薄紙,上面印着「阿波羅洗浴中心」。並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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